多丽丝·莱辛是那种激情取之不竭、永远会让你吃惊的作家:《野草在歌唱》(1950)和《金色笔记》(1962)奠定了她在英国现实主义文坛的经典地位,字里行间,是置身在俗世的苍凉、游离于人性的迷惘;而在《天狼星试验》(1981)、《什卡斯塔》等一系列她所谓的“空间小说”里,却用足了汪洋恣肆的笔调,构筑起一个全新的视角,并立足于此反过来观察地球——于是,我们看到了另一个莱辛,随心所欲、无所不在的莱辛。
1995年,76岁的莱辛又一次震惊英国文坛:长篇小说《又来了,爱情》(中译本已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再度证明了莱辛善于让人吃惊的资质与实力——不仅仅因为她敢于选择前人甚少涉足的题材,更因为莱辛长于将叙事、抒情及心理刻画彼此交织错落的功底随着岁月流逝非但没有丝毫衰减,反而愈臻圆熟,以至于在某些棘手的段落中,她总是能用你几乎无法想象的方式,化解真实与梦幻的矛盾,调和你的阅读定式与她的写作企图之间的落差。
两条平行的叙事线索构成了《又来了,爱情》的主体:
19世纪,拉丁美洲法属殖民地庄园主韦龙与他的混血儿情妇生下了一个私生女,取名朱莉·韦龙——与大多数传奇故事一样,长大以后的朱莉才貌双全,而且有着如同梅里美笔下的高龙巴那样狂放不羁的性格,抱定了“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的信仰。三个男人,三段爱情,朱莉虽历经被遗弃、婴儿夭折的人间惨剧,却依然骄傲地昂着头,在森林中独自隐居,以作曲、绘画、教书维持生计、聊慰芳心。最终,一位令人尊敬的长者向朱莉求婚,然而,就在婚礼前夕,她却投水自尽——是不愿屈从于没有激情的婚姻?是对爱失去了信心?还是以这种独特的方式向世俗抗议,投入“终极自由”的境界?没有理由亦无须理由,朱莉的一生就像她留下的绘画、音乐作品一样,才华横溢而特立独行,既让人激赏,又令人匪夷所思。
历经一个多世纪的岁月风尘,朱莉早已成了颇具传奇性的文化名人。青鸟剧团的团长及编剧萨拉·德拉姆把朱莉的故事编写成剧本,准备上演。在排练过程中,编剧、导演和演员在“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氛围中掀起了微妙的感情波澜,从而交织成了另一条叙事线索。年逾六旬的女主人公萨拉当了三十年寡妇,子女均已成年,远在异国他乡。萨拉经过多年奋斗,事业上成就卓著,情感却无所归依。饰演朱莉第一位爱人的男主角比尔才二十八岁,青春洋溢、充满活力,怀着一种近乎崇拜的心理向萨拉大献殷勤。萨拉自知年岁不当,竭力克制自己的欲望和妒忌;三十八岁的导演亨利与萨拉互相倾慕,但萨拉不愿破坏他的家庭,始终方寸不乱;饰演朱莉第二位恋人雷米的男演员安德鲁,也被萨拉的内在魅力所吸引,她成功地避开了第三次诱惑。戏终人散,萨拉的情感纠葛均告无疾而终,然而,经过这一番激情的荡涤,萨拉无形中完成了内心的自省,重又找回了对爱的憧憬。
情节是再简单不过的了:想爱而不能爱,是朱莉的宿命,也是萨拉的困境。然而,最简单的情节里,往往蕴涵着最复杂最微妙最不可言传的东西——人性。一旦故事的主体涉及女性,尤其是上了年纪、资质出众且经历坎坷的女性,这种人性的复杂更能到达一种寻常故事、寻常人物所无法企及的深度。在常人看来,以萨拉的年纪,应该早已失落了激情、被剥夺了爱与被爱的权利——就连萨拉本人也一度把自己看作一潭死水,是断断不会掀起什么波澜的。然而,莱辛以细致入微的笔触,直伸入萨拉心灵的每一个角落,时而探究,时而拷问,时而是热烈而痛楚地呐喊:“……可以肯定地说,在以往的几次恋爱中,她从未感受过这种绝对的、渗透性的需求,欲望难以满足的空虚感吞噬了她的躯体,似乎她的生命本身被压抑了。是谁感受到这种高度的需求,高度的依恋,是谁必须孤苦无依地躺在那儿,等待那温暖的手臂的拥抱和升华到恋爱状态的幸福时刻?”
至于朱莉,这样一个始终隐没在情节线中、成为联系书中各个人物的纽带的角色,绝对不是可有可无的。对于萨拉而言,朱莉就仿佛是另一个自己,隐藏在“皮肤底下”的“我”——她对爱的渴望,对独立人格的追求,既是萨拉寻找自我的参照,又是帮助萨拉最终安然绕过情感暗礁的力量源泉。更重要的是,藉由这样一个亦真亦幻的人物,莱辛达成了某种时空的跨越,令其对女性命运的整体思考更趋丰满、愈加深邃。
小说的结尾,萨拉重又孤身一人。但是,与以往不同,年龄已不再是压在萨拉心上的重负——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为自己解开了困扰她三十余年的桎梏:“她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平静的欢愉时刻……感觉就像树上裸露的脚掌,太阳的温暖直接抚摸着裸露的皮肤……她重又成为一个从未哭泣过的女子……”或许,作者的真实意图,正是想告诉我们,这份新鲜的、青春的感觉是萨拉的,是莱辛的,也可以是我们每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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